窗帘 05
上弦月再次从西方升起的时候,我穿上了黑色的西服。
他走的很突然,我回到T市没过几天就得知他已经陷入昏迷状态。十二月初的一个晚上,我在电车上接到了继母的电话。在平常从来不会下车的车站站台上,我在电车留下的铁臭味的风中,听到了他离开人世的消息。
葬礼在他A市的家里举行,我赶到的时候继母正整理着花圈。她看到我就止不住地流泪,连放着他遗像的相框都拿不稳。而我却意外地没有泪水,父亲的死无疑是真实的,我却又好像抓不住那份事实。
那天晚上,我就一直站在继母身边,看着众多从未谋面的人为他献上哀悼。直到夜已经深到太过黑暗,安慰继母的人们都离开了之后,我找了个空隙,走出了放着花圈和他相框的房间。
冬季夜晚有些刺骨的陆风不断地吹在我身后,上弦月在云间悄然隐去了踪迹。陌生人的车尾灯和引擎声渐行渐远,四周只剩下了一片寂静。我走向最近的一盏路灯,然后就那样背靠在灯柱上。亮白色的灯光注在我的身上,我看着脚下已经快要缩进自己身体的最后一点影子。吸进冰冷的空气,呼出白色的吐息,脚边的黑色就看起来像是幻影。
他一直就站在玻璃墙的另一侧,我的声音传达不过去,他也从来不向我这边发出话语。但我总觉得他就在玻璃墙外,不管是背影还是侧颜,不管是风还是雨。然而我睡着了,做了个很久没能醒来的梦。梦里我看到他走了,却没有向我道别。我慌忙惊醒,玻璃墙那边已经只剩下了十二月的空气。
我缓缓地蹲下,将头埋在两只手臂之间。那是陌生城市的寒冷将我包围的时候,我能找寻到的最后一点温暖。
*
三天后,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时间还不到下午六点,但外面已经是浓浓夜色。我没有开灯,只是倒在了自己的床铺上。
看着依然有些陌生的天花板,不知为何我感到脑中尽是空白。
回家的路上,我曾经无数次想要驱赶这样的感觉。可是就算我千百次的尝试,还是什么都无法放进那片白色。
我翻了个身,想让自己的姿势舒服一些。然后我的腿碰到了什么,让我不由得向脚边看去。借着一点点微弱的光线,一个方形的包裹掉落在床边。那一瞬间我才想起,我一直带着它从葬礼回到了家中。
继母把它交给我的时候,告诉我这是那个人一定要留给我的东西。一路上我都想不起有收下过它,只有此刻才注意到它的存在。
我打开床头的台灯,厚纸包裹住的东西就静静躺在脚边。将它拿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它有着让我惊讶的重量,明明一路上我都将它带在身边,却没有这重量的记忆。
拆开那层厚纸,里面是一个用无纺布小心包着的硬物。一开始我以为是本厚重的书,但再剥掉一层布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里面是什么。
我连忙扯掉剩下的包裹,褪色了的粉色硬封皮在台灯的光线下显现出的时候,我忽然感到有些晕眩。
那是本相册,放着我从出生到母亲去世为止的所有照片。
我颤抖着,一时间犹豫该不该打开它。哪怕明白封在琥珀中的虫子,就算融化掉外层的硬壳,它也不能再次飞上天空。伸出手触到那有些冰冷的封面时,就像是触碰到了,尘封很久的八音盒的发条。那里面不仅是色彩,还有声音,温度,香味,甚至就是时间。
扉页上,静静写着我的名字。此刻,它就像是通往过去的门扉,而我正要穿过它,回到那忘记了的地方去。
第一页,我还没法靠自己的力量站立。
第二页,我依然只对风铃下挂着的短册感兴趣。
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
她从来都不在影像里,但我知道永远都在我的身边。长大之后的我开始不喜欢照相,面对镜头的我,表情总是有些不开心。而记忆中的她一直笑着,只要在我身边,她就仿佛没有任何忧愁。
第十七页,第十八页,第十九页……
一点点地,站在镜头里的那个影子开始变高。在白杨树的影子里,在三月底的小雨里,在麦穗星的光芒里。一切都渐渐展开,影子也好,画卷也好。
终于,在第三十七页,她第一次出现在了冲洗出的照片之中。那是在飘扬的大雪之中,她打着伞,和我站在一起。那是在家门前的石台阶上,背后就是我经常去看星空的阳台。我的伞比她的要高出一些,雪从她的伞沿滑落到我的左肩上。
那年冬天,她离我而去了。我站在石台阶上等了很久,她还是没有回来。
照片停在那一页的中间,后面的所有都是空白。
*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小时候的家中。我身上盖着儿时熟悉的毛毯,还有着刚刚洗过之后的清新味道。但毛毯已经太小,盖不住我的全身。我感到赤裸的双脚一片冰冷,就试着从狭小的床铺上站了起来。
一张暗褐色的书桌,铺着紫色坐垫的木椅子。床边放着旧式的小电风扇,房间一角摆着一盆沉寂的水仙。
房间里的东西,还是她离开之前的样子。
肌肤感到的温度很低,我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衣。小小的窗户里透进有些锈色的光,一些浮尘在那光之中无序地飞舞着。
周围一片安静,我甚至听不到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我的眼中映出黄铜的门把手。我还记得,只要打开那扇门,走过只有几步之遥的走廊,就是有两扇大窗子的客室。每天早晨,她一直会坐在那里,在清晨的光里。
我不由得走上前去,转动那古旧的门锁。门把手上只有冰冷的感触,我试着用力,白色的门就无声地打开。
走廊也似乎被寂静填满,完全没有其他人在的气息。我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脚底传来的是只有一个季节才会有的温度。
转身朝向客厅的方向,那里好像有着淡淡的光。窗帘没有完全拉起来,但那光还是离我有着距离。
我忽然感到一种毫无来由的焦急,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我,我等待那个声音太久了,可是一直都没有听到。我感觉它就在那锈色的光里,在我还没有到达的地方。我必须要走过去,若是我再迟一些,它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我走进了客厅,两扇窗户的窗帘都拉起了一半。浅褐色的光中,她背对着我,站在窗帘展开的地方。她纤细的肩膀,恰好及肩的头发,还有快要触到地面的藏青色长裙。一切好像从开始就在那里,又恍若根本就不存在于我的世界之中。
我发不出声音,但她似乎感到了我的到来。她静静转身的那一刻,我睁大了双眼。
友希温柔地笑着,向我伸出手。
“过来吧,小悠。”
我忽然惊醒,包围着我的锈色光芒一瞬间全部消失了。看向依然有些不熟悉的墙壁,下一瞬间我才意识到,泪水早已沾湿了枕头。
我默默地从床上爬起来,拉开房间里的遮光窗帘。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那是我离开家之后第一次看到雪。
*
那一天的大雪,一直下到午后也没有停。
我撑着伞抵达的时候,咖啡店的店主正在门口悠闲地坐着。
“哎呀,这不是小悠吗?”她说话很温和,我记得见过她年龄不大的女儿,“今天一个人?”
“嗯,忽然想来看看。”我边收起伞边说。
“好啊,随时都行。来来,快进来。”她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带着我走进飘着淡淡香味的空间。
“二楼那个位置空着,想坐的话就坐那里就行。”她走回到柜台后的时候说,“还是混合果汁吗?”
“不了,”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来杯特调咖啡吧。“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刚拿起铅笔的手停在半空中。
“好难得,我记得她说你从来不喝的。”她收起铅笔笑了。
“嗯,换换口味吧。”我说。
“好,你先坐吧,稍等一下。”
我向她轻轻示礼之后,再次登上了一人半宽的阶梯。店里没有别的客人,老式的打字机,窗边的长沙发,那只短毛猫,都静静地等在原地。友希永远坐在靠窗的地方,后到的我一直只能坐在她的对面。我走到窗边,像是怕打破宁静一样慢慢坐下。
榉树的叶子已经落尽了,积雪覆盖了它的全身。我想起那个夜晚和友希的对话,就在这榉树的影子里,她格子裙的样子,似乎还清晰可见。
越过布窗帘的边缘,窗外很远的地方,能看到雪中的车站。靠近后街这一侧的车站建筑正中,有一个突出一些的时钟塔。巨大的黑色表针静静转动着,将时间也一点点推走。
坐在桌子的对面,我从来都看不到这面时钟。当我看向它的时候,忽然明白了每一次我走上二楼时,光就在友希侧颜上的理由。
“久等了,特调咖啡。”店主从楼下走上来,端着一直以来都只摆在友希面前的白色瓷杯。杯子放在桌子上的时候,记忆就从那个地方复苏而出。
那是一月的下午,一样是个大雪天。那也是我返校之后的,第一个下课时间。她撑着透明的伞,站在校门口张望着。她寻找着我,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从来都没有寻找过她,因为她总是如同奇迹一般,如同理所当然一般,就在那里。
回过神来的时候,店主已经走下楼去。我端起意外有些沉重的杯子,将里面的液体饮下一口。苦味从我的舌尖开始,流过喉咙之后,却像是流进了心中。
大雪还在不停地将城市覆盖,我终于从无形的痛之中醒来。
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说明……
个人建议 希望突出主角与父亲作为个体间的隔阂 例如在来参加葬礼的人中有许多不认识的陌生人,以提高感染力。
柠檬前辈大量发生中
你说的对,可能我比较急于去写后面那半段已经想好内容的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