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野方向 – 01
中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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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小岩
东京,是一个很迷人的城市。无论对于生者,还是对于死者而言恐怕都是如此。不知不觉之间,我也已经来到这个城市有超过五六年的时间。虽然中间由于疫情的缘故,有一年多未能在这个城市之中度过。但就这数年的经验来说,这个城市也许不是人文气息最为浓厚的地方,但也绝对有着别处体验不到的,只属于这个巨大都市的故事和回忆。
初到日本之后不久,我就因为一些因缘,定住在了总武线沿线的新小岩车站附近。这段故事等到以后诉说其他车站的时候还会提起,在这开篇之时就不再过于赘述。只不过至今我依然记得,在我住下的公寓的宣传手册上,还记载着“具有浓厚下城氛围的街区”这样的词句。“下城”本身就似乎是日本独有的说法,代表着从过去以来庶民生活经商工作的区域。诚然,相对于无比繁华的东京市中心来说,新小岩车站周边确实“生活气息”要浓重不少。且不说几乎没有显眼的高层建筑,一旦入夜之后,除了地铁站附近的干道之外,居民区的寂静程度让人完全想不到这里依然是东京市区之内。不过,无论是公寓的宣传手册,商店街的大字招牌,车站口的旅游指南,都不会提到这个寂静的下城区所拥有的另一个特点。
新小岩车站,是全日本跳轨自杀事件最多发的车站之一。
即便是在轨道交通相对来说高度发达的日本,更是在集中了几乎举国资源与经济的首都东京来说,新小岩也是属于条件很优越的车站。车站不仅是处在连接东京与千叶的总武缓行线上,更是总武缓行线与快速线的换乘车站,后者则直接可以经由东京站接续上横须贺线,直通神奈川县的腹地。如果将一条条电车线路比作是东京这个巨大都市的血脉,那毫无疑问新小岩车站就处在这样一条主动脉之上。而也是因为如此,虽然城市化的程度远不及市区中心,举目望去车站四周也几乎只有住宅地的新小岩,其实是一个无比繁忙的车站。用我自己的说法,那就是这些“下城”区域,都为东京这个庞大的社会机器,承担着消化生活的重任。人们从这里就像一个个细胞,乘着名为电车的血脉,走向都市的心脏。等到夜晚来临,细胞们就会带着疲惫的身躯,将从都市中得到的一切,或好或坏,或喜或悲,留给这些下城区一点点消化,直到第二个清晨又将来临。新小岩也不例外,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它有着对于我这样的外来者来说,令人出乎意料的一面。即便不看每日早高峰那被比喻成沙丁鱼罐头的缓行电车,也不看另一个站台边上能让人窥见人类能从脊椎动物进化为软体动物可能性的快速电车,新小岩这样的车站也有着超越常识一样的魔力。这种魔力也许是站内的广播,也许是闸机口的灯,也许是列车那刺耳的声音。它让你知道,这里不仅仅是一个下城区,不仅仅是人们来来往往的地方,更是一个社会,一个世界活着的证明。
即便这种活着的证明,时不时要以死亡来加以佐证。
在我来到日本五年之前的七月十一日,在新小岩站的快速车站台上,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性在机场特快进站时纵身跃下,她的身体被高速通过的列车撞到了站台上的报亭式小卖部中,还另外造成了四人的受伤。这件跳轨事故引发了媒体的大肆报道,一死四伤的事件重大性更是让好热闹的人群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这个车站。于是在仅仅两天后的十三日,又一位中年男子从新小岩站的站台上跳下身亡。从此,这个车站的恶名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悄然传开。“自杀圣地”,这个词汇,简单,讽刺,而且冷酷无情。
其实对于今日的东京来说,有人在这些城市的血脉线上消逝,早已不是什么拥有“刺激感”的事情。但凡有事故发生,无论是车站还是乘客的应对,都似乎像是司空见惯一般。即便是现场惨烈的事故,蓝色的防护布遮盖起来,黄色的警戒线隔离之后,用不了一两个小时,满载着面无表情的人们的列车就会再次出发。虽然车站的LED显示牌还在一次次重复着因为事故而晚点的消息,列车员也会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公务式的致歉,但在往来的各式服装之中,其实几乎看不到因为事故而牵动心弦的面容。但往往在这种令人习以为常的冷色之中,新小岩站的这种接二连三的死亡,会让拥挤前行的大众对这一总是伴随在身边的事情,提起十二分的注意。即便这种注意,并不全是代表着希望和美好的目光。
在那之后的几年,直到我来到日本,来到东京,开始在新小岩车站附近生活,车站里每年不下六次的跳轨事故依然在继续着。在我居住在这里的时候,车站运营方面已经想出了各种各样的“对策”以试图减少跳轨事故的发生,其中最重要的三道“保险”分别是蓝色玻璃,电视屏幕和防护绳。蓝色玻璃是安装在站台的顶棚上,所有透过顶棚照射进地上站台的光线都会变成柔和的淡蓝色。根据运营公司的说法,有科学证明蓝色的光线有助于缓和人的情绪,能够平复人的心情。也正是由于这神奇的“蓝光“效应,在总武线数十个车站之中,新小岩站是几乎唯一在光线充足的午后时分,站台会被淡蓝色的光包裹的车站。电视屏幕,则是设置在通往站台的楼梯口的数个大型电视,上面循环播放着各种可爱动物的照片(在新小岩站改建之后已经被撤去)。安排这样的东西的理由也和蓝色玻璃一样,车站运营认为看着这些惹人怜爱的动物,人们的情绪就可以得到放松,从而缓和紧张氛围,减少自杀倾向。防护绳则是最简单直接的保护措施,也就是派几位车站工作人员,在快速列车入站时,在站台的柱子之间拉上保护绳,等到不停站的特快列车过站之后再解开即可。除此之外,在车站的墙面广告上,还有“生命咨询热线”,凡是有问题的人都可以拨打电话向运营方寻求帮助。等等等等,至少新小岩站,为了摆脱“自杀圣地”的恶名,所做的对策不下四五种之多,为了营造出温馨而又充满希望的氛围,他们真的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方法。
而结果,同样也是显而易见的。在恶名鹊起的2011年之后的几年,新小岩车站的每年事故量从未有过减少。甚至在我来到日本之后的第二年,创下了和11年同样的,一年八起跳轨事故的记录。
早在2011年事故之后的两三年内,区政府就和车站运营方进行了协商,希望车站能在站台上安装安全门。虽然协商的结果是积极的,车站运营方同意对车站进行安全门的加装。然而协商结果公示之后的数年内,车站的改造都迟迟没有完成。甚至直到疫情之前我离开东京的2020年初,新小岩车站的安全门也是只具雏形,并且只覆盖了快速列车的站台,一旁的缓行线站台则是完全没有安装安全门的计划。而如果说事故的多发和安全门存在与否没有关系的话,那可以说是极其不负责任的。但为何能够减少生命损失的机制却迟迟无法得到实行,那恐怕不是我这一介外来者所能参透的事理。
只是新小岩车站的站台上,如今每天还有时速一百二十码的机场特快沿着站台的边缘呼啸而过。在略微向外侧弯曲的站台形状影响之下,身为列车员本身就很难预测是否有人会在站台上突然轻生。而高速通过的列车带来的风压,即便不站在黄色的警告线附近,也仿佛就要将人吸入铁轨之中一般。生与死的距离往往比人想象的要近得多,即便是现如今,机场特快通过的站台上安全门已经设置完毕,在另一边没有安全门的缓行线上,依然每隔几个月就有人因为列车事故而丧命。然后就是熟悉的红色消防车,黄色警戒线,蓝色遮光布。一个小时后,这个都市的血脉又会忘记过去的停滞,一次又一次地将形形色色的人们运向这个国家的中心。
我从来不觉得死亡是一件令人多么惊讶的事情,无论是谁一生中总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死亡。正如日升月落一样,生命的逝去也只不过是这自然的轮回中再正常不过的一个阶段而已。但让我为之沉思的,是在新小岩车站这青蓝色的光之中,无论是校服裙子,西服裤子,木制拐杖还是长筒靴子,明明都在努力地活着,却偏偏有人能够轻易地走过那醒目的黄色警戒地砖,走向那蓝色的光照不到的地方。而裙子们,裤子们,只是一遍遍地被这蓝色的光照耀着,一步步踏在有些人再也无缘踏上的沥青地面上。
新小岩车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正如它见证着如此多的生一样,也同样见证着令人咋舌数量的死亡。当我每一次站在那向前一步就会跌入另一个世界的站台上,一如往常地进入前往中野方向的列车车厢,看着那熟悉的蓝色光线离我远去的时候,我仿佛在感知着,只有在现实之外才能体会到的一种记忆。定格在每一个熙熙攘攘的人群,因为又一次的事故而无法前行的时光里的,不属于生者的一些记忆。
下一站再见,我的城市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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