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 06
那一天,我在深深的丛林之中迷失了方向。
那些由潮湿的石板和彩色的弹子珠,半锈的铁窗框和陌生的老人拼起来的丛林。有个人曾经牵着我的手,在同样春天流淌着的某一天,在这片丛林里穿行。在小巷的尽头,外面的光照在两个人身上。影子留在丛林之中,我们牵着手走出了小巷。
两把伞变成一把的时候,我停在那颗巨大的榕树下,那里垂下了无数的丝线,那是飘落的三月底的细雨。我从雨幕里看向丛林的出口,先前留下的影子已经再也看不见。只听见远处传来宣告春天结束和开始的铃声,从浅灰色的天空另一边传来。
那是她在小城里的最后一天。
我在丛林里的很多地方徘徊,我以为那里会留下记号。我曾经沿着那些轨迹,朝着是我理应归去的方向。缤纷散落的河岸,夕阳西下的桥边,还有那长长的石台阶。
她没有再出现,留在我脚边的影子只剩下了一个。
*
千万种夺目的光被引擎声拉近,下一瞬间又消失不见。不夜城的粒子轮廓投射进夜空,留下星星都为之黯然的景色。海边的高速路上,黑色的轿车正在全速疾驰。我靠着车窗,看着那已经被城市染色的天空。
凌晨三点,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个时间外出。
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吹过整个街区的冷风,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看到寂静的走廊,无人的小巷,还有一直延伸到尽头的人造之光。那一刻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应该属于这里。因为明明就在感官世界范围内的一切,在那时就像是无比陌生,比未曾见过的世界还要遥远。
然而因为一个声音,就算是这样不熟悉的世界,我此刻却觉得身心都明白该去向何方。
友希告诉我,她回来的时候,应该是周六的凌晨。
耳中流淌起十数年前的旋律,不知为何我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焦躁。一直以来就算知道她永远走在前方,我也能踩着她的影子静静前行。然而在仔细想过时间抛给我的疑问之后,才发现前方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搭上这趟出租车之前,我去了一次她住的S站附近。那里有一条很有韵味的街道,上面每隔一段路就有些旧式的影院。友希告诉我她很爱在那条街上流连,看着熙熙攘攘的人,带着或是打开了的汽水,或是刚洗过的衣物的味道在自己的身边走过。偶尔她会走到那些剧院里去,看一场没有人陪伴她的老电影。她说就算放映机已经停下来,有时她也不想离场。她总是觉得,在那里还有着透明但确实存在的东西。就在那暗沉沉的幕布拉上之后,也依然静静地等待着自己。
在那个弯道和小巷交叉的地方,有一个已经和周围的城市格格不入的老剧场。招牌上的灯管还是上个世纪的样式,外面的空调机边长出的爬山虎静静地布满墙壁。周围的车水马龙似乎与它完全无关,在那安静灯光的后方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周五下午有个小剧团在那里做演出,我不是演剧爱好者,更不是什么剧团的粉丝。但我还是付了票钱,走进有些昏暗的内场,在只有寥寥数人的场内一角,看完了一场独特的话剧。
当男主角在飘散的红叶之中沉沉睡去,凄美的拨弦乐器开始演奏。佩戴着面具的女性向梦中的他传达着思念之人的话语,随后则飘然而去,只留下背景里婉转而悠长的歌声。幕布就在那时渐渐拉上,前排观众的拍手声也同时响起。灯光照亮内场的时候,我没有跟着其他人一起鼓掌,只是有些呆呆地看着已经完全拉紧的幕布。
“你说,要是人能变得透明的话会怎么样?”
友希站在榉树里的样子忽然在我眼前重现,她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那时的我忽然想起,那三月底的铃声。还有从入夜的河岸边看到的夜空,在坡道的下方听到的呼唤,从相连的手心感到的温度,在关上的门边残存的香味。
我和透明的她一起,站在幕布的后面。
我和消失了的她一起,站在窗帘的里面。
耳机里的歌曲不知何时已经切到了下一首,我看向出租车的车窗外,前灯正在撕开浓浓的夜幕。
*
即便是到了寂静如此强大的凌晨时分,机场的出站口还是有几个人站在隔离带之外,或是举着一个名字,或是不断张望。偶尔从墙壁之后走出一个推着行李车的身影,所有视线就会集中于那个人身上。时不时还有着一起踏出站门的人们,披着有些散乱的头发,有些慵懒地整理着上身的装饰,在高跟鞋的响声中替半梦半醒的孩子披上温暖的外衣。
上一次看到那道安全线之后的风景,还是对世事都还不怎么了解的时候。那时的我还会因为那突然的加速和轰鸣感到害怕,也会因为舷窗外的天空从而抛却了恐惧。母亲去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踏进过机场。来到到达大厅,站在出站口外,对我来说似乎是人生第一次。
电子屏幕上,那趟班机的状态已经悄然从正常抵站变成了正在提取行李,周围的静寂一时间开始有了重量。身边举着名字的正装一个接一个离开,那些黑色的裤脚和磨亮了的皮靴从眼角消失的时候,那份重量就显得更加真实,在我的背上一点点加深。
时间交给我的问题,是一个从一开始就看似无解的方程式。我以为它没有正确的答案,就不再努力去试着解开它。就像是一块散乱的拼图,面朝向未来的缺口,无论用哪一片都不能拼合成完整的影像。不安让我觉得,哪怕只是踩着一个影子也足够。所以我只能站在原地,就连季节轮回之后,那一次又一次变得明媚而灿烂的阳光,都无法感受到。
我多想再和她走一次,就在那飘落的黄叶之中,在那刚洗好的围巾的薰衣草香味之中,在那九月的阳光开始变得让人留恋的时间之中。
意识到终究失去了那一切的时候,我才感到有一些缠绕在我身上的东西在缓缓解开。对如今静静流淌的空气,在我身上现出重量的原因,我似乎也慢慢能够理解。那道微弱的光一直透过窗帘照射进来,我只是觉得那份微不足道的引力,是理所当然而已。
友希从拐角处现身的时候,我恰巧深吸了一口气。她一开始没有看向这一侧,但我能看到她的视线在寻找着。
若是从前,我一定会等着她的视线朝向这一边。因为那个人也一样,无论我走到哪里,她一定会找到我。然而她终究独自渡过了河面,我在十二月的这一侧,她在没有季节的另一侧。
但如今,我有种终于能向前踏出一步的感觉。
向她挥手的时候,她的眼瞳也忽然有了光彩。加速向我走来的时候,停在肩头的头发就轻轻扬起。空气在我身边开始流动,我感到有些事情正在回到一片空白。一种预示着很多色彩,能够回归到世界当中的空白。
银色的行李箱在我面前停下,友希看着我,短短地舒了一口气。那一刻我的脑海中只浮现出一句话,一切似乎只有用那一句话来表达。
“我们回去吧。”我脱口而出。
她眼中冷色的光忽然晶莹了起来,而后她闭上眼点了点头。
“嗯,我们回去吧。”她回答着。
拾回散落在地的拼图碎片,扶起倒在地上的沙漏,夕阳里的风车磨坊再次转动,冰冻的河川又重新开始流淌。那一刻,就算没有足以带我前往夜空中的翅膀,在那沉默着的炫目灯光中,在十二月的寒意之中,我也觉得无论世界的任何地方我都能到达。
她的脚步和我并在一排的时候,我就深深确信了这一点。
19.11.11 by Rem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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