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
1999年12月
等待新年到来的人们正在度过新的千年之前的最后几个小时,当时钟的指针一点点移向最上方的那个三位的罗马数字,另一个历法数字却要减少五个位数。很多事情都有着奇异的规则,也许明明可以用三个文字就表述清这最后的几个小时所在的年份,然而罗马数字和它的表亲一样,喜欢强调着个体的独立性。所以当每一位每一位都独立出来之后,无论是数字还是故事都开始变长,直到记忆开始一点点记不清该如何正确地表述。
公园里的树木已经褪去了所有的颜色,从地表以上的部分看不到生机。褪色了的长椅上,美代子独自坐着,有些茫然地看着逐渐被染成黄昏色的天空。路边不时经过或是骑着自行车或是步行着的高中生,他们一边谈着没有边际的话题,一边发出轻松的笑声。无论是谁的身上都似乎带着快乐而幸福的风,美代子知道那是从即将到来的新年吹来,却吹不到十米之外的她的身边。她倒不是在意自己和不断经过的同年代的人产生了怎样的对比,只是当刺伤心灵的尖锐感觉变成钝痛之后,她发现麻木似乎并不是让自己能像他们一样笑出来的途径。所以在听着那些欢笑的时候,她并不像是性格消沉的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而是抬起头看着从身体中呼出的白色气息将天空一次次染色。
城市里的天空上没有羽翼的任何痕迹,无论怎样的鸟类都无法在钢铁和混凝土的枝干之间生存。但美代子一直希望能够有一双羽翼能带自己飞离这里,说不定离开这沉重的地面,很多东西都会变得轻松一些。那不仅仅只是对自由的渴望,也许是一种期冀着的救赎。虽然说到底她跟本不清楚救赎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只是能让她接受生活所带来的一切苦痛和忧郁的方法。在逐渐下沉的阳光透过高楼的缝隙投射到她的眼睑上时,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身处于无法飞翔的现实之中。
「你看,就是那个,圣诞节不是快到了吗,坐上圣诞老人的雪橇就能到天空上去啦。」在为了迎接节日闭馆之前,体育场的管理员这样笑着对美代子说着。四十多岁的管理员看起来很有精神,还没有到来的节日也已经将喜悦染在了他的面容上。
「是啊。」美代子当时只能看着脚边的柏油路,想着8匹驯鹿能够带走圣诞老人的礼物,却也许载不动自己这份充满了矛盾的身体。
「比起这个,浅川最近练习的很用心啊,是要参加什么比赛吗?我记得下个月确实有个射箭比赛就是。」在锁上巨大的挂锁的时候,管理员有些颇为随意地问着。浅川是美代子在他第一次问起时回答的名字,她只是突然浮现出这个和她并没有什么关联的姓氏而已。
「……倒不是那样。」美代子和着叹息简短地回答着,目光定格在附近的某个贴着圣诞树贴纸的橱窗上。临海的都市之中,就算到了圣夜也不会降下丝毫的霜雪,只有人造的白色六角形灯光映照在纸质的圣诞老人的面容之上。用黑色的线条画出的皱纹,完全让人感觉不到那种本来应有的温暖和慈祥。
「你不回家吗?」从伫立在遮雨棚下的美代子身边走过的时候,管理员有意无意地问询了一句。
美代子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像是嗤笑一般的声音。
「谁知道呢。」她这样说着,对方听见了只是摇了摇头,一边朝着自己停在数十米开外的座驾走了过去。
那个时候的美代子也和现今一样,只是静静地看着冬季泛着白色的天空。那里不会有八只驯鹿拉动的雪橇,也不会有丰满到足以带她逃离的羽翼。红白色的老人就算能带来圣夜的礼物,再没有烟囱的城市里,应该也只能在屋顶上独自徘徊,无法传达仅属于那一天的祝福。不如说,当她最想要得到的,是从生活的锁链之中的解脱的时候,她已经无法想象红色的袜子里该放置些什么才能达成这个滑稽的愿望了。
平安夜,美代子依然没有回家。附近的广场上传来庆祝节日的乐曲声的时候,她依然是将自己锁在某个狭小的单人间之中,看着街市上装点圣夜的灯火不断地明灭着。也许她也完全有机会,站在那巨大的广场中央,在十二月底的寒冷染进身体的同时,让炫目的灯光重新给身体上色。时间也许给了美代子机会,然而她只是觉得这一切都不该属于自己。可能是因为还不够成熟,她也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许是会被人嗤之以鼻的可笑的自尊,或许是因为从一开始就从未离开的羞耻。有的记载把她身上的东西称之为原罪,但她并没有多余的欲望,更不会感到愤怒与嫉妒。只是当知道她原本在怎样的世界里生活的那些人们将视线转向她的时候,她就会感到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像是受到了拘束一般。
明明自己追求的东西随处都可见,却只有自己在喊着无处可寻,这样的身心也许真的不可能有飞翔的一天了。
现在,坐在长椅上的美代子,依然也这么想着。
回忆从脑海中开始褪去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何时改变了姿势。前倾着的上半身让后背感到了夕阳最后仅剩的温暖,垂下的发丝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视线正注视着双腿之间的地面。在混凝土的浅灰色变得清晰的时候,眼前自己白皙的双手就成为了模糊的影子。
附近的那些高中生们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像是从很远的街区传来的引擎声又成了她唯一能听到的声音。美代子听着这种声音会感到轻松一些,因为这意味着她被陌生的世界包围了。当感官感受到的一切都和思想中的包袱无关的时候,自然它的重量就会减轻一些。
然而在她注视着的浅灰色的世界里,此时却有个不协调的颜色闯了进来。起初只是一个暗褐色的圆点,而等美代子皱起眉头的时候,她发现还有一根银色的线在若隐若现地闪耀着。
那是一只蜘蛛,在长椅的边沿和地面之间,微微地摇动着,像是在挣扎着,想要抓住些什么一般。
美代子先是本能地往旁边避让了一下,但她的视线并没有离开那里。八足的小生物依然悬浮在半空之中,仅用着那晃动着的蛛丝维持着和实物的联系。它似乎是无意之间掉落的,来回交织的节肢足在试图牵引自己的身体通过那根蛛丝去回到原来的平面上。然而那一点点轻微的重力,和像是无意间吹过的一阵微风,让它离自己的目标又远离了几分。对于在一旁凝视着它的美代子来说,这仅仅是瞬息之间就能完成的旅程,然而无疑这个小生物的姿态表明了对它来说这是需要付出很大努力的过程。
它是否是因为经历过了那片灰暗呢?还是只是因为对离开熟知的平面感到恐惧呢?对于蜘蛛来说也许只是本能的动作,但是若是攀在这仅有的蛛丝上的是犍陀罗,恐怕他绝不会想这样一点点滑落下去。
而美代子自己,是不是就是那个“犍陀罗”呢?
下方的躯体还在呼喊着,招摇着,泛着她不愿去看去想的血红色。若是跌落进那一片迷雾之中去,应该不会再有浮上的一天。
只不过和犍陀罗不同的是,他知道蜘蛛丝的上方必定是救赎,是通往极乐世界和白莲回廊的路。美代子攀在这脆弱的与世界的联系之上的时候,却不清楚这根丝线的上方通向的是怎样的结局。
最后在这三者之中,犍陀罗因为无法普渡他人而万劫不复,美代子在脆弱的弦上踌躇不前,只有蜘蛛已经不知何时回到了长椅上,逆着夕阳的光线继续前进了。很快它就消失在视线不可及的角落,美代子看着蜘蛛消失的地方,忽然有些失神。
无论是哪一个角色,都要在这条线的两端选择一个。美代子虽然明白这样的每一天终究持续不久,但是却不得不向着内心的自己做出毫无关心的样子。于是在一个个昼夜中所凝聚的东西不断地在心中叠成一个高峰的时候,无论是任何无知的想要接近的人看到这样的险峻也就望而却步了。当她想要知道如何脱出这样的日常连锁的方法的时候,生活给予她的答案却似乎只有走出这自我封闭的深谷,回到那片她再也不想第二次接触到的铁网之中去。因为只有那里打着本来属于她的标签,却也同时散发着虚伪的救赎所带来的气息。
如果只是追求不顾一切的解脱,落入那种地狱也许反而是不错的选择。
然而美代子知道,这不是一时的厌恶带来的冲动,更不是叛逆的时期那种对世界的反抗。在那个铁丝网里看到的景色就算再缤纷多彩,她也觉得哪怕是将双目都涂成不透光的煤灰色更加让她感到轻松。
「妈妈,看这边!」身后忽然出现的声音让美代子回到现实中来。那是个幼小的声音,还带着刚刚踏入意识世界的稚嫩气息。
「怎么了,美里?」回应的话语在声音还没有落下之前就响起,也传到了美代子的双耳之中。
「这边啦,这边!」美代子没有回头,但她能听见小小的身体跑动的声音,和带着欢笑的每一个字。
「喂,美里,小心点。」同时在空间中传递着的,还有作为血亲的关切。
美代子的能从眼角的余光里看见一个身着厚重的暖衣的身影从一边似乎有些急切地小跑过去。当影子经过的时候,除了暗红色的苏格兰格子花纹围巾的一角,还将一股洗涤剂的薰衣草香味带进她的感官世界。
陌生人的平凡总是会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渴望,然后在下个瞬间被自己的心智所扼杀。那是毫无根据的妄想和太过遥远的期冀而已,美代子在另一个人的身体中诞生出的那一刻,如今的这些想法就被锁进心底,贴上名为不可触碰的封条。在充满了可能性的世界里,却有着被定性了的东西,总会在美代子快要意识不到的时候悄然浮现,提醒着它们一直都如影随形。
在那位母亲抱起孩子的声音传递到美代子的耳中的时候,她正在看着自己上衣袖口的某个长长裸露的线头,试着用冰冷的左手去揪断它。她很用力,也不清楚自己是要把怎样的感情发泄到上面。很快亲指和食指的指尖之间就多出一根藏青色的线,有些奇妙地扭曲着。
美代子举起左手,这个世纪最后的夕阳正在将眼中的一切染色,直视着显得刺眼的夕色的时候,其中的青色之线就更是显眼了。当她再次呼出气息的时候,孤独的那根线就看起来很无助地摇晃起来,一边更加奇异地扭曲着转动着。
美代子无声地笑了一下,用手指把线捻成一个小球,塞进上衣的口袋里。
属于她的那根银色之线,究竟在哪里呢。通向的就算不是远方的净土,不是白莲的回廊,更不是煌丽的殿堂。只要是能够让她的心中的重量减轻一些,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虽然想要表达的,不过也是些旁人所不重视的事情。
虽然想要追求的,不过也是些旁人触手可及的事情。
她也并不期望有什么东西能够分担一部分,那样只会让她更加感到愧疚。美代子不清楚这份可笑的逞强是不是也是天性的一部分,她只知道无论度过的是怎样的每一天,谁都无法代替自己,也没有谁能完全地感知自己所理解的世界究竟形成着怎样的形状。
所以她依然没有寻找到,依然还在寻找。
时间会把自己带到哪里,自己又会偏离这个轨道多远呢。暮色四起的时候,美代子还是会想到这样并没有太多实际意义的问题。幸福的亲子早已离开了开始变冷的公园,自由的蜘蛛也不知去向何方。当从长椅上站起来,看着刚刚亮起来的昏黄色街灯的时候,美代子又一次意识到孤独和寒冷将她包围了。
不过她已经开始习惯了,这些东西还不够让她低头。有时候美代子也在想,自己说不定也早已不是自己认为的那个人了。
她离开公园的时候是五点四十六分,离新世纪的到来仅剩下了最后几个小时。
美代子真是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