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ybrid Liar
2009年9月12日 日本 · 东京
黑色的电话机静静地躺在金泽的面前,若不是一旁被脱下来的手表还在不停地转动,这长久的等待恐怕会让他以为时间都已经停滞。搜查科的办公室里只剩他一人,苍白的日光灯所及的范围之外,笼罩在都市之上的已经是浓浓的夜幕。
人对夜晚会产生本能的畏惧,即便是早已脱开幼小的身心,黑暗的未知世界总是使人难以安心。金泽也不能例外,即便他经历了多年的训练,身居守护他人的职位,自认有着非凡的勇气和胆量,当深藏于本能深处的恐惧袭来的时候,他依然会意识到自己身为一介人间的弱小。
更何况,比起这颗星球的自转带来的黑暗,他面对着的人世的黑暗更能让他感到悚然。
他依然在等待着,一个能将打破黑暗的火把递给他的人。约定在三分钟后,就在面前那一部沉默的机械里。金泽了解这个人的存在已经两年有余,但始终只是了解世有其人,却不曾得见其容貌。保持联系也只是因为他隐隐觉得对方就是手持火把的炬手,为了活过这长夜,他需要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机会。
他把那个人叫情报商,对方也很乐意。
越是对黑暗多一分了解,也就是越加一分把握。等到迫近真相的时候,无论进退就更能自如。金泽很明白,拨开迷雾的重要性。过去的五年间,对事件的调查曾经两次陷入绝境。若是他还不能从过去的失败之中汲取教训,那无疑是一种失职。况且他和篠田不同,篠田背负着的除了警官的职责更多的是荣誉。金泽所面对的,只有无底的责任和压力。
他不是没有想过逃离,那两次失败都曾几乎让他感到难以呼吸。清晰地意识到死亡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之时,也是逃避显得最有说服力的时候。然而情报商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了,略显唐突但却恰到好处,竟似注定会在那时现身一般。或是说人总是善于在绝望中寻找那一点点希望之火,更或者绝望本身就是希望。
情报商是个很随性的人,也许像他那样在昼夜的边缘行走的人大抵都如此。对于他们来说大是大非反而不合常理,过度的张合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自取灭亡。情报商从来没有直接示出合作的意愿,金泽也从不以正规化的流程来要求他交出信息。金泽必须很小心,对方一个怀疑的口吻很有可能就意味着这种奇妙的共生关系的破裂。这种依赖有时想来有些耻辱,情报商甚至懂得利用这份优势。然而金泽已经学会了,之前的失败已经狠狠给他上了一课。无谓的伸张不会带来好的结果,若是不能掌握每一步前进的幅度,很有可能再向前一些就会粉身碎骨。
黑色的电话机依然纹丝不动,分针已经迫近了约定的时间点。金泽感到衬衫紧紧地贴在背上,明明日历早已离开酷热的八月,明明空调的出风口还时不时地发出咔嗒的声响。他从刚才起已经将视线从电话上移开,紧紧盯着手边做了一半的笔记。当眼中只有那几行铅笔的疾书,他反而会感到一种宁静。
铃声就在那时在仅他一人的办公室中响起,他条件反射一般看向了手表的针盘。晚上11点40分,情报商一分钟都没有推迟。金泽舒了一口气,之后深深吸进办公室里稍显沉重的空气。直到右手握到话筒的时候,他第一次意识到手心里已经全是细密的汗。将漆黑的塑胶壳置于耳边,那带着一点空洞的杂音,稍稍有些刺耳的情报商的嗓音就敲动了金泽本已紧绷的神经。
「哟,警官先生,晚上辛苦了。不好意思啊,让您这么等着。」
对方的语气中并没有歉意,就算是只透过电波信号化之后的声音,金泽也能听得很清楚。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些,他需要的根本不是那一点虚假的敬意。
「就不用客套了,你要的东西应该已经送达了。轮到你了。」金泽的回话里也完全没有自己刚才的紧张。
「啊说来也是,东西已经完好无损收到了。多谢多谢,这还真是帮大忙了。」情报商的表现让金泽想起电视广告里的推销员。在一字一句的抑扬之中,他仿佛能看到对方带着些戏谑的表情。
「那,也不能让警官先生您吃亏了。请问吧,约定好了的一个问题,我知道的,都告诉您。」话筒里的声音特地将“都”字拖得很长。
金泽扫了一眼之前手边的笔记,又转头看了看接近重合的时钟指针,静静地深吸了一口气。他只有一个问题的机会,而且,肯定不能是直切要害的问题。他不知道事件背后有什么样的东西还在静待着,观察着。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局外人,自己如果贸然闯进一盘不受自己操控的棋局,那很可能悲剧还会重演。
「我想知道,307号室的两个人去了哪。」他舒了一口气,报出一个自认为游离在真实边缘的切入点。
「……」情报商忽然沉默了,一时间金泽的耳中只有轻轻的沙沙声。
他不敢追问。对方在思考自己应该说出多少,金泽想。
「警官先生,您是想听谎言呢,还是想听真相?」情报商数秒之后再次开口时,说出的话却出乎金泽预料。
谎言?真相?对方给出的选择无异于荒唐。金泽的脑中一瞬间充满了尽是混乱,这不是情报商一直以来正常的举动。双方不在言中的协定在此之前非常简单,信息的交换就是这份联系的一切。情报商交给他的从来都是让调查朝向光明走去的信息,就算他不能直接提起,这种不成文的信任驱使着他继续着交换。他渴求着那宗谜案的真相,期盼着一切浮出水面的时刻。那种渴望曾经太过强烈,以至于每一个与情报商通话之后的数个夜晚他都无法成眠。
莫非,自己无意之间触碰了迷雾中的一切的核心?难道说,连锁的起源远比自己想象过的还要更深?
他不禁深深思索,左手中的铅笔在笔记本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印记。话筒里又只剩下沙沙声,办公桌之外的黑夜愈发的深沉。
「你是……什么意思?」他明白自己必须走向名为真相的终点,就算无法到达,有的问题他也必须开口问出。
情报商在话筒中发出了像是舔了舔嘴的声音,接着静静地说了下去。
「警官先生,你应该很明白,你和我在什么样的泥潭里打滚。」话筒里的声音比以往都要沉着很多,这是金泽第一次听到情报商的语气里没有了轻浮的感觉,「如果在这滩浑水里走着的人都是骗子,那说假话就能让你活下去。真实对你来说很重要,但很不幸,我感觉你还不清楚它究竟有多珍贵。」
金泽感到自己猛地打了个冷战,有些东西是自己理应不该触碰的。那些禁忌的事情,他曾经和另外两个人在那深渊的边缘走过。不寒而栗,唯有这四个字可以形容他当时和现在的感受。
可是,他隐隐感到自己无路可走了。
「警官先生,您要选择哪一边呢?」情报商像是看透了话筒这边金泽的心一样,声音又低下去几分。
他的记忆像是忽然溯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时的自己还是个第一次经历台风天的少年。无论怎样撑起伞,暴雨还是会无情地袭来。直到那天从温暖的浴室中走出,看着母亲慈祥的笑脸,他才明白不打开伞反而更加安全一点。
自己要扎进这风暴里了,这是他毕生能遇到的,最大的一场风暴。如果现在做出丢掉伞的选择,那最后的一点脱身的希望也就荡然无存了。
可是,他从来都是个不会说谎的人。
「我要……真相,告诉我,拜托了。」因此就算他感到自己的喉咙忽然干涸,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他还是张开了双唇。
「……好。」金泽能听到情报商深呼吸的声音,接着是一个沉重而有力的单字。
接下来的十秒,他只看到了脑中倏地闪过的无数记忆碎片,只感到自己的瞳孔忽然紧缩。那是他唯一一次,像是能体会到一直以来不曾注意到的,世界的旋转一样。
老旧的空调依然在咔嗒咔嗒地响着,苍白的日光灯悄然失去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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