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音

1774年4月18日

荒废多年的遗迹中吹过平原上特有的风，透过倾颓的石壁和风化的白墙传进古旧的神庙之中。一阵铃音随之清脆地响起，他因此而从沉眠中醒来。睁开眼睛时，少女已经伏在破碎的台阶之下，只有冠于黑色秀发上的银饰还在继续发出悠长的回响。

「快起来，追随者。」他清楚地记得上一次闭上眼是什么时候，虽然并不知台下的少女确切的是何时再次来到这里，但他的感觉不会有偏差。

「从您指示，至圣。」少女的声音既有着此时应有的庄严，也有着与年龄相应的青稚。

环绕头顶的银铃一齐振动，他眼中的影像开始变化，感觉中传来熏香的味道，渐渐的视线定格于那双剔透的蓝色双瞳。人类的少女又一次站在自己面前，面容还和上一次相会时一样。这处废墟之外的人若是见过她，恐怕都会感叹上天让她容貌与智慧二者兼得。然而根底里却绝不会有人明白，少女能成为今天这样要历经多少人世无从体验的时间。

有翼的半神们曾经在这片古老而悠远的大陆上有数十位最虔诚的追随者，他们跟随着半神走过了历史还在一片混沌中的时光。无论风霜雨雪使者们都一如既往地跟随着至圣们，神祗们也因此给予了他们旁人无可企及的祝福。半神们因为信任着这些被选中的生命，才将最美好的事物一个接一个地给予了他们。追随者们也因和半神们度过了不可尽数的时间，超越了对世界的理解，比其他生命都更加接近完全的自知。

然而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有翼半神完成了创世之初的使命，他们留下了原初的基石，供后来的生命恣意挥洒。追随者们也终究感到自己身为渺小的生命就有着存在的界限，他们相继前往大陆与海洋彼方的神话之地，互相都不知道之后的命运会怎样。曾经用来朝圣的遗迹尽数倾塌，往日辉煌的神迹也销声匿迹。在星空之下偶尔还能听到慈祥的父母将半神们的故事口口相传，身着白衣的传教士也会一遍遍将半神的名字颂唱。只是没有生命再那样诚挚地追随，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半神们已经只是信仰上的影像。

除了面前的少女，她依然是最初始的那一批信者中的一员，她也是仅剩的最后一人。其余所有的追随者都已经离开了这里，和时空一起将曾经的一切抛诸身后。只有她坚守过了漫长的岁月，千年如一地留在这昔日的神殿之中，陪伴着大都已化作虚无，只余下灰白色的塑像的神祗。

只要他想，他就能清晰地回想起她最起初跟随着七位至圣的样子。她是最欢快的那一个，半神们与她对话时也不禁放下了至尊的态度。在将祝福降临时，半神们也一致同意让她拥有永远的青春。然而当他目睹了时光飞逝，他甚至对自己和同伴们的决定感到过内疚。

也许冬日的酷寒和夏日的猛暑只是带来身体上的苦痛，但精神上的孤独同时也将存在于她的心中。他不曾知晓少女是否有过对这一切的后悔，只是他会觉得面前的这个生命在担起作为凡间不能承受的重量。而这一切是源自当年他们从内由衷而生的祝福，源自想让这个生命的付出有所回报的渴望。

在同行的半神们都离去之后，仅靠他衰弱的力量已经无从干涉现今的世界。仅靠着最后的一点原初魔法的维系，他还能勉强在这只剩下一片丑陋的肉翼的翼人身体内留存。但他相信就算是对面的她也很清楚，他也到了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的时候。

「追随者，今日即是告别之日了。」他不由从扭曲的身体中发出声音，和过去不同，那声音已经失去了庄重和严肃。

干枯而沙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遗迹中传开，他看到少女震动了一下，那是持续了太久的忍耐被打破之前的信号。银铃也随之轻轻作响，像是复述着少女的心境。

「您也要离开了，对吗。」他相信蓝瞳的女孩了解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她这样问只是想在最后能够安慰自己而已。

「从今日起，你即可不再为此地所束缚。」独翅翼人身体内的半神并不会有所迟疑，就算他对追随者的希望有一万倍的理解，已作出的选择终是无法收回，「我将不复归来了。」

「依至圣之言。」少女依然伫立着，视线丝毫不曾离开。她用异常平静的声音回应着，但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还是泄露而出。

他看向那双眼瞳的深处，就算她身受至上的加护，历经纪元而得以不朽，那双眼瞳却因未曾历经世间万事而依然澄澈。那一刻他忽而释然，此刻他的离开，正能让最后的追随者得以新生。

或许正如更古老的神谕所示，孤独的旅程直至万物湮灭亦无终点。那是早已化作星尘，散落于世间的上古之影所留给半神们的箴言。他曾以为这句话是引导七圣无惧前路的光芒，唯有此时他恍然顿悟。

意志在一开始就已刻印在面前的这个生命里，时空变幻也无法让其存在消失。正如同半神们离开这个世界实属必然，也定有将生之希望继承下去的追随者存在。

「从此，你便孤身一人了。」他喃喃道，意外的这具身体的声音中似乎能听出一些他没有想流出的不舍。

「……」少女已经不觉间低下了头，银铃也随之静静地垂下。

他看着无声的少女，似乎预见到了未来的景象。既然有代表着生与永恒的存在，就会有死与瞬息与她争斗。而前方的所有难关，只能由她独自来越过了。离开这里，就是对她最后也是最好的守护了。

他试着从破碎的石座上起身，魔法的最后一点维系居然还能让他控制住满身疮痍的这具躯体。走到少女面前时他再一次听到了铃音，清脆而悠远，和初次听到时几乎完全一样。

轻抚到少女的头顶时，从腐坏的手掌中感受到了淡淡的温度。他看到那双瞳孔因讶异而睁大，不由用歪曲的面容做出一个微笑。

「你会胜利的，莉莉安。」他静静吐出了，半神最后的预言。

翼人的身体忽然失去了力量，重重摔落在遗迹的地面上。银饰因那震动跳跃了起来，留下了似乎能穿透天穹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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