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

冬季是整个斯文基山脉北部的代表词之一，所有的旅人感受到从极北之地呼啸而过的狂风将他们裸露的每一片肌肤都染上红色之后，就会懂得为什么这里的原住民都拥有着比那些平原住人多过几倍的坚韧。伐木工人们的歌声穿过狭窄的市街，朝着提供驱寒的蜂蜜酒的小酒馆散去的时候，时间正是冬天看起来更加遥远的太阳即将西落之时。塞莲身着层层暖衣，站在城堡大门之后的庭院之中，有些恍惚地看着积雪融化之后的尖顶。

这是近三周以来的第一个晴天，之前的日子里，阴云和大雪是每个当地人见面时都要谈论的话题。也许是冬神也终于厌倦了一直停留在这里，在教会的几个修士准备开始祈祷的时候，阳光却又悄然照射在尼米城内的居民身上。城堡里的几个女仆今天干劲十足，那些小孩子也不时在早已枯干的花园旁边来回跑动。连守夜的克利夫斯老头，表情也比以往要缓和了很多。泛白的日光给这里带来的不仅是逐渐回升的温度，这是所有生活在当地的人都清楚的一点。不如说当心中郁积的烦闷开始一点点解冻的时候，就算是依然覆盖着白雪的屋顶，在很多人看来也如同布满了闪耀的丝绸一般。

而塞莲，却恰好不是这个“很多人”之中的一员。

来到这里已经快要五个年头，就算是身为南海人的塞莲也早已习惯了这里撕裂肌肤的寒冷。呼出的白色气息不再会让她惊讶，厚重而带着气味的皮衣也再不会让她感到难受。女佣的口音，守卫的态度；路人的视线，修士的祝福。这里的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之中融化，流进塞莲的身体，让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本来就属于这里。然而每次想到自己的过去的时候，这个疑问就被一些更大的不安所遮蔽掉了。

五年之前，她和自己之前的同伴，穿过了茂密的松林，在一个春季的正午到达了这里。在温暖的，带着浓浓松香味的酒馆里，他们为北方的居民们献上了难得一见的异地舞蹈和歌谣。当在场的所有客人都举起了木酒杯的时候，塞莲只是单纯地想着这几天的食住又有了着落这样简单的问题。然而命运把她带离了自己本以为会一直走下去的轨道，向着无法回头的未知世界奔腾而去。

身着红色大衣的年轻人敲开他们的临时居所的门时，那时的塞莲正在和同伴们品尝着只有北方才有的珍奇野味。气度不凡的来者宣告着塞莲被城主传唤的消息，而听到这一切的云游者们全都面面相觑。塞莲心中忽然充满的恐惧和不安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一眼能够看穿，然而她清楚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留下“我会回来的”这样更像是自我安慰的话语。

之后发生了什么呢？对于塞莲自己来说，那都是像梦幻一般的历程，在朦胧之中似乎很多事情命运都已经帮她做了决定。塞莲只知道一开始时酒馆的老板对她的态度就像一路上所有人对云游艺者的态度相差无几，仅仅几个月之后守卫看到远处塞莲的身影都已经做好了行礼的动作。这些都只是附加的而已，只不过是最大的变化所带来的小小的副作用。当再一次在清晨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不是熟悉的多才多艺的同伴们，而是一张连自己都未能完全熟悉的面容。这个身影一直在诉说的，和当年在沙滩上的篝火旁边那些古铜色皮肤的小伙子们向塞莲一次次表达的东西几乎没有区别。然而当心中那个寻求归宿的声音越来越呼喊着让她在这个港口靠岸的时候，她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反应，只知道在后来的某一天，盛大的仪式庆典声传遍城墙内外的时候，自己是站在女主角位置上的人。在温暖而柔软的寝床上，灼热的吐息和肌肤将她包裹的时候，她隐隐约约地感到一种难以诉说的感情。直到很久之后塞莲终于明白，那是一种无法反抗命运的迷茫，和一种不知现实何去何从的不安。

而如今，这种迷茫与不安，在她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之后，正在吞噬着她思想中的一切。

伐木工们依然在吼着嘹亮的歌声，女仆们也面带着笑容谈着日常的俗事；守卫们还在为着一两个铜币的薪资而发着牢骚，修士们也一如既往地进行着虔诚的祈祷。然而塞莲知道，或者说她已经开始明白了，这片平和能持续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了。

北方的战事，已经就在快要打响的界限了。无论哪一方，缺的都只是最后一根引战的稻草而已。

五年来唯一令塞莲安心的，就是在她身边的身影一直对她不离不弃。就算加上所有对她的身世和经历的流言蜚语，塞莲也至少明白感情的维系还算的上是稳定。然而塞莲同时也是聪明的，她知道这份维系就和平和一样，也已经走在破裂的边缘了。

塞莲和他至今都没有一个孩子，而这仅仅只是一切走向崩坏的众多原因中的一个罢了。同样觊觎着现在她所拥有的地位的女性，只在她所知的范围内，就已经难以计数了。塞莲不知道该怎么做，抛开自己能够意识到这一切都在朝着恶化的方向一步步走下去，她发现自己依然被命运推动着，一步都不能后撤。

而现在，战争要来了。她不知道战争能带来些什么，或是会再从她仅剩的东西里夺走些什么。无论怎样，在看着城堡的尖顶的时候，就算它丝毫没有褪色，还是和五年前她踏进这个大门的时候看到时一样的绚丽，塞莲却只能感到它刺穿了胸口的某个地方，复述着命运和时间给她的宣判。

塞莲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小孩子们早已经跑开了。闭上双眼的时候，她想试着感知到自己的心跳声。却发现除了刚刚再次开始吹起的极北之地的寒风，她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

Eternal Grief

15.12.19 by Remon